我兒時的房間,是一個美麗的兔子洞
時間:2025-07-15 17:24:13 出處:綜合閱讀(143)
文學最原初的房的兔洞形態就是故事。經過幾百年的美麗發展變形,優秀的房的兔洞小說家們開始用各種曲折的方式,講述各種不同的美麗故事。有些像畫卷一樣橫向展開,房的兔洞有些從一個點向深處拓展,美麗有些像霧一樣混沌一團。房的兔洞
保加利亞作家戈斯波丁諾夫的美麗小說《悲傷的物理學》,把故事凝結成小巧的房的兔洞結晶,它們充滿巧思,美麗極具戲劇性,房的兔洞又被作家用輕盈的美麗語言化解掉可能的匠氣感。放在其他作家手中,房的兔洞任何一個故事或許都會被鄭重其事地寫成一整篇小說,美麗在他這里,房的兔洞這些故事的靈感像樹葉一樣繁茂而小巧,被輕松地呈上。
本文摘選自《悲傷的物理學》,經出版社授權推送。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從一個地下室到另一個地下室
故事是這樣發展的。
1945 年 3 月。戰爭已接近尾聲。匈牙利一座小城里的戰斗依然激烈,勝方還未確定,雙方從一條街戰斗到另一條街。一個保加利亞士兵身受重傷陷入了昏迷。他所在的團被擊退了。
小城暫時(就幾天)落到了德國人手里。士兵意識恢復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地下室,躺在一張舊床上,床前站著一個女人,她在給他包扎傷口。她成功地把他從人行道上直接通過地下室的小窗戶拖了進來,地下室的小窗戶和街道的路面是持平的。
她示意他不要動,他本來也無法動彈,失血太多。他用非常糟糕的德語,敵人的語言,總算與這位匈牙利女人交流了幾個單詞。又過去了幾天,幾周,一個月。他時而昏迷,時而蘇醒,仍然徘徊在鬼門關。她堅持每天給他送吃的,給他敷藥,更換繃帶……到第二個月的時候,眼見著他有所好轉,顯然他會活下來的。女人告訴他,小城還在德國人手里,戰爭還在繼續。
她一個人生活,是個寡婦,沒有孩子,和士兵一般大的年紀,25歲左右。她愛上了這位傷員。因為他,她決定“改變”戰爭的整個進程。德國人并沒有投降,他們又發明出了秘密武器,這樣可以延緩終戰的到來,前線又反過來東移了。有一次她甚至還假裝有敵人來搜查房子。
地下室里的男人只能聽到這些聲音,他頭頂上的房間里有人穿著釘了馬掌的靴子底踩踏地板,有人把椅子推倒在地,什么器物掉在了地上,餐具打碎了的聲音……他拉上了自動扳機,隨時準備好掃射最先沖進地下室的敵人,幸好,他沒有被發現。
小房間里封閉的空間讓他開始瘋狂。唯一的一扇小窗戶還被白鐵皮封死了。只有一條細細的縫隙里,多虧鐵皮已經彎曲了,還能透進來一絲光亮,能讓人分辨出白天和夜晚。他從未停止苦思冥想一個問題,一場幾乎就要結束,幾乎勝局已定的戰爭,怎么會突然朝著反方向發展了。他在這個地下室里還能保持多久不被德國人發現?
我們必須得指出,他也悄悄愛上這個女人了,這個照顧他的女人,只是還不想承認這一點。在那里,在他自己的國家,他有妻子和孩子,他們一定認為他已經死了。在一個晚上,他的救命恩人留在了他身邊,僅僅是摸著他的臉,這就足夠了。
出乎意料,也是順理成章,長時間的等待之后,他們擁抱在了一起,呼吸急促,說著什么不連貫的詞語,狂熱,疲憊,摯愛,各自說著各自的語言。他一點也聽不懂她昏頭昏腦的匈牙利語,她也一點都聽不懂他昏頭昏腦的保加利亞語。之后是一片寂靜,兩個人就這樣躺著,緊挨著。
她乏力,幸福。他乏力,幸福,還有不能明確的擔憂(但有可以明確的過錯)。他告訴她,用的保加利亞語,他有妻子和孩子,他離開時孩子出生才剛一周。他想讓自己心里輕松,因為已經告訴她一切了,又想著她根本聽不懂,因為他說的是保加利亞語。他不知道,要說明白一件對方聽不懂的事情時,女人們有另一種理解能力。匈牙利女人突然起身上去了。好幾天他都沒再見到她一面。
一天午后,地下室的窗戶突然被什么東西擊中。男人一下子跳了起來,他一直是把武器放在自己身邊睡覺的,他躲到一個角落里。涌進來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一會兒,一個頭發 蓬亂的男孩腦袋從窗戶探了進來。男人低下身子藏到一個大木桶后面。
直到那時候,他才看見距離自己一米遠有個很重的破布球。男孩子嘟噥了句什么,像只蜥蜴一樣從狹窄的小窗戶口爬了進來。男人屏住了呼吸。男孩離他太近了,都能感覺到他出汗的身體散發出的熱氣。男孩抓起那個球,從窗戶扔了出去,雙手并攏又爬了出去。
從打開的窗戶,風不僅吹進來灰塵和貓尿的臊味,還有一角舊報紙。雖然是匈牙利語的,但他還是能辨認出希特勒完蛋了,還能看到那張蘇聯士兵在德國國會大廈插上勝利旗幟的照片。
他明白了一切。打破地下室的門,帶著自己的卡賓槍沿著樓梯向上爬。光線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只得扶著家具走路。女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她對他說可以朝她開槍,或者留在她的身邊。告訴他她愛他,他們可以永遠生活在一起,還對他說,帶著這桿槍穿著這身軍裝他哪兒也去不了,因為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世界了,戰爭結束都一個月了。是的,原來已經是6月了。她低聲說著,匈牙利語夾雜著德語。他回應她,德語夾雜著保加利亞語,說她是他的救命恩人,沒有她,現在他已經在匈牙利的草原上腐爛了。
他還說,他也想和她一起生活到自己生命的盡頭(這句話是用保加利亞語說的),但是他必須回到自己兒子的身邊,他肯定已經有半歲了,而她,即便是想忘記,也是永遠都無法忘記的了。他們兩人都很清楚,一旦分開了,永遠都不可能再相見。如果現在擁抱在一起,就永遠無法放手。
萬幸有他九個月大的兒子,大家都把自己的愿望咽了回去。最后只是笨拙地互道:是的,就這樣,好吧,再見。她給他裝滿了一背包家里有的食物,還沒等到他背后門上的小鈴鐺叮叮當當響起來,她已經放聲大哭起來。
從豪城到他在保加利亞村莊的家正好是965公里,要過兩道邊境線。他只在晚上行路,首先是為了不碰見人,其次是白天他的眼睛仍然會因為陽光而劇烈疼痛。他是沿著半年前自己所在團行軍的那條路線回家的。他躲進被人遺棄的小茅屋和被燒毀的村莊里,白天就睡在過去筑的軍事掩體、塹壕或者是炮彈炸出的坑洞里。最后一刻,他還是把自己的槍和軍裝留在了匈牙利女人那里,為的是不引人注意。她送給了他一件真正的針織毛衣,6月天仍有寒意而且陰雨綿綿,還有一件有很多口袋的打獵穿的夾克,是她去世的丈夫留下的。
就這樣,沒有武器,沒有肩章和證件,沿著與戰爭時相反方向的路行進,躲開一切,一直向東走。到第34天,7月中旬,他抵達了自己所在村落的行政管轄區域。他要等到夜半時分像小偷一樣悄悄潛進自己家。老人們睡在二樓,他妻子和兒子應該是睡在下面,窩棚旁邊的那個房間。場景清晰可辨。擔心、恐懼和高興融為了一體。死去的丈夫回來了。在這里他已經被宣布為英勇犧牲,被頒發了那么一個小獎章,甚至連他的名字也已經與為祖國自由犧牲的其他同鄉一起,被鐫刻在了村子廣場上匆忙立起的紀念碑上。他的出現,與所有的復活一樣,只是攪亂了正常的生活進程。
那么現在呢?回到保加利亞的高興輕易地就變成了一聲嘆息。老人都醒了,所有人都開始詢問復活者怎么會這樣以及現在我們應該怎么做。是幸事,還活著而且健康,但也是大大的不幸。復活者已經極度疲憊,沒力氣再解釋什么。公雞第三次打鳴的時候,天已經開始放亮了,家庭委員會通過了唯一可行的方案。把他關進地下室里,這樣他既可以睡覺,又可以不讓任何人看見。回到家的保加利亞士兵,就這樣度過了自己的第一個夜晚,以及后來幾個月的日日夜夜。只不過是從一個地下室換到了另一個地下室。
動蕩不安的年代。士兵的家庭反正是進到村里富農名單里了,因為那三頭奶牛、一群羊和一輛漂亮的后面畫著大公雞的老式馬車。但是這怎么能是士兵的罪過呢?這就是罪過。首先,英勇犧牲是欺騙國家,他因此獲得了獎章而且名字被銘刻在村里的紀念碑上。其次,擅自離開部隊或者就是臨陣脫逃,都夠得上直接給顆子彈了。你離團四個月,卻沒有死亡的不在場證明,戰爭結束一個月后回來了,又沒有自己的武器和軍裝,這可能已超出了哪怕是最富同情心的政委的想象,一定是虛構理由離隊。
士兵能說些什么來為自己開脫呢?說出真相?承認在匈牙利小城一個獨居的寡婦家待了四個月,藏身于一個地下室,而小城很久之前就被我們的人解放了?您在躲誰呢,上等兵同志?
復活者的妻子繼續身著黑衣。他已經告訴了她幾乎所有的真相。只不過把搭救他的仁慈的匈牙利女人的年齡往上多加了30歲,一切就安定下來了。一個匈牙利老婦人騙他戰爭還在繼續,德國人還在封鎖,因為她那顆慈母之心,想要他,這名保加利亞士兵,代替她那逝去的年紀與他一般大的兒子。
他的新娘還是理性且理智的,她為自己的丈夫能活著回來而高興,她也不想知道太多。甚至當她不小心打開那個信封時——郵遞員是她哥哥的兒子,悄悄把信塞到了她手里,信里畫著一只嬰兒的手和一個無法辨認的地址——她也什么都沒說,只是認真地又把信封粘好,交給了自己的丈夫,繼續穿著喪服。
一年后,由于長時間處于黑暗之中,男人已經半瞎了,他從地下室出來去自首了。他著實把他們嚇得魂不附體。這一年來,他的胡子和頭發已經花白,他們幾乎都認不出他來了。你從哪兒來的,村長問他。從那個世界,士兵說,這是一個最準確的回答。
他馬馬虎虎講了一個糟糕的倉促編造的故事,在豪城之戰時,落到德國人手里成了俘虜,后來又被逼在德國人后方的一個鹽礦干苦力,在那兒勞作,在那兒睡覺,最后,德國人必須快速撤離,就把鹽礦的入口炸了。30 個俘虜只有他活了下來,他找到一個洞,爬了出來。但因為長時間待在黑暗中,他已經半失明了,走了幾個月才回到自己的家鄉。
村長聽著,這時候過來的鄉民們也都在聽著。女人們大哭起來,男人們大聲擤鼻涕,好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而村長難過地揉搓著自己的鴨舌帽。人們是真的被這個故事打動了還是想救這個人,就說不清了,但無論如何,所有人都決定相信這個故事,而村長也幫忙與城里更高的行政權力機構協調了一些事情。不動聲色地更換了這位死者的公民證,停發了他妻子的遺孀補助金,只有他的名字還保留在那座紀念碑上。
為了不引起懷疑,村長安排村里的歌手為士兵唱一首歌,歌唱他戰爭結束一年多后幸福返鄉。歌曲是英雄贊歌,符合那個年代的所有要求,歌曲十分詳盡地講述了“礦井深處的黑暗苦楚”以及格奧爾基·塔拉什芒利伊(根據村莊的名字起的)如何使出巨大的力量“拋石筑路見光明”。順理成章,這位盲人英雄奧德賽般的回歸和奇跡一樣的方向感,都是因為有親愛的祖國和生養自己的家鄉。
復活的格奧爾基(村里人都這么叫他)活了很久,只是晚上看上去很好,白天瞎得就像只鼴鼠。一會兒從地下室里出來,一會兒又回到地下室里。在這一年半的時間里,他經歷了好幾次人生的跌宕起伏,連他自己都越來越難記得住哪一次才是真的了。
也許他最終還是犧牲在了那個匈牙利小城?為了把他留在自己身邊而“改變”戰爭進程的匈牙利女人,是一位年輕女子還是失去兒子的老婦人?他怎么能從德國人的礦井里逃脫?還有那個,讓他到死也不能安寧的東西——孩子的手,描畫在一張普通的練習本白紙上,是用郵政信封寄來的。
小小的房間也隨之變成了洞穴
很多年里,我是透過對著人行道的一扇窗戶看這個世界的。房子在變換,但是每一處房子都有一扇這樣的低矮窗戶。我們總是住在地下室,因為那里的房子是最便宜的。我和我的父母親照例又一起搬進了地下室。實際上就是“過去的地窖”,正如房東說的。沒有什么過去的地窖,我父親很不客氣地回敬道。而房東呢,不知道他這句話什么意思,只是笑了笑。在這樣的地方,每當有人感覺難堪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他就會開始發笑。
在我們把桌子搬進來的時候,我父親說這是暫時的。那是70年代中期,我知道我們家被定為“特需戶”,我也懂,特需戶是指那些人均住房面積低于五平方米的家庭,我們排在一個名單上等著分單元房。顯然名單是太長了,或者是有人插隊,因為我們又在這間地下室的房間里住了好幾年。
底層(實際上是地下一層)有一條很長的走廊,還剩一間房,但門一直是鎖著的。我沒有問我們為什么不同時租下這一間,我知道答案,我們要省錢住單元房。而且我們必須保持人均五平方米的擁擠度,才不會從住房特需戶的名單里被剔除。黑暗的走廊承擔著前廳和廚房的作用,但實在是太狹窄了,只能容納兩把椅子、一個電爐,再加上一張小桌子什么的。
當我母親和父親吵架的時候,我父親就走過去睡在那兒,睡在桌子上。拿著一臺破舊的纏著膠帶的賽琳娜牌收音機,他在那兒聽“自由歐洲”廣播,是偷偷聽的。我很驕傲于我父親聽這個電臺,因為我知道這是個被禁的電臺。同時我也很驕傲,我自己也是這秘密工作的一部分。當你們要分享一個房間時,你是沒辦法保守很多秘密的。
這個地下室房間所在的大樓簡直是太漂亮了。上面還有整整三層,都有明亮的大窗戶。在粗糙的灰泥里特意摻進數不勝數的啤酒瓶的碎玻璃渣,綠色的和咖啡色的,這是當時的時尚,碎玻璃渣在陽光下發出鉆石一樣的光芒。三樓有點呈半圓形,像個城堡。如果你能住在那里,住在一個圓形房間里,還有圓形的窗戶和弧形的露臺,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一間沒有棱邊的房間。在上面一定可以看見全城和那條河。
你可以看見街上走動的每一個人,而不會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全都由腳和鞋組成的東西。在學校里我是不會說漏嘴的,我說自己就住在街角帶有圓塔的房子里。本來也是事實。當然,我沒說確切的樓層。
與此同時,我父親憧憬著有一處單元房,里面有客廳,客廳里有全套家具,他能坐在一把寬大的安樂椅上看報紙,可以把腳搭在凳子上。他曾在從親戚朋友那里借來的內克爾曼公司的商品目錄上看到過這樣的場景。我母親憧憬著有櫥柜的真正的廚房,櫥柜里排列著白色的專門放佐料的小瓷罐,某一天她會去買回來的。我猜測她的這一憧憬也是那本內克爾曼目錄的錯。
腳和貓。一個像貓一樣懶洋洋、慢悠悠、長長的下午。我一整天都盯著窗戶,因為這是房間里最明亮的地方。我數著經過窗戶邊的腳,臆想著腳上面的人。
男人的腳,女人的腳,孩子的腳……我通過鞋子的變化觀察季節是如何更替的。涼鞋漸漸收納起來了,變成了秋天的鞋,然后沿著腳面往上抬高,精致的打過蠟的時尚女靴,清理垃圾桶的工人穿的粗膠皮靴,周四來購物的農民穿的配著肥厚自織襪的膠皮烏拉鞋,藍色或者紅色的童靴,這是黑色和咖啡色為主基調中僅存的一抹彩色。然后逐漸又是春天的輕裝,脫掉鞋子,到夏天穿著涼鞋和拖鞋裸露在外的腳掌、踝骨和腳指頭。拖鞋就如同腳上的游泳衣。
秋天的時候,窗戶上積滿掉落在人行道上的金黃發紅的樹葉,這讓房間里的光線變得柔軟且泛著金色。之后,晚秋的風又會吹散這些樹葉。雨水來了,眼前就成了永遠的一汪水洼。
你長時間地這么站著,看著雨珠是如何掉進水洼里,形成并不能持久的小氣泡,組成整編的艦隊,然后,后面的雨珠又會消滅掉這些艦隊。歷史上有多少海戰就是在這樣的水洼里展開的。再之后,雪就堆滿了小小的窗戶,小小的房間也隨之變成了洞穴。
我蜷縮成一個球,就像一只藏在雪下面的兔子。如此明亮,但你還是被隱藏了起來,他們看不見你,雖然他們的腳步聲就在你眼前一拃遠的雪地上嘎吱作響。還有什么能比這更美好的呢。
他似乎殺死了自己身上的天使
一個生下來就帶著天使翅膀的人的故事。在他出生的前一晚,一位使者出現在他母親夢中,說:這位女士,你兒子是上帝賜予的禮物,他將是化身為人的天使。
正如小城里傳說的,長有天使翅膀的男孩將是個大力士。力氣有多大,可以直白地理解為——你可以舉起重物,你摔跤戰無不勝,你可以與熊較量,或者你可以一次背上兩大袋面粉。或者像著名的哈利·斯托埃夫那樣,在集市上用牙齒咬起滿滿一桶葡萄酒。唯一條件是母親不能告訴任何人。
現在我把這個男孩想象成一個典型的天使,他不同于周圍的一切,就像地中海風吹來的一顆意大利五針松種子,或者是本地根本沒有的外來怪異植物。高挑,瘦弱,在這里他們會說——瘦猴精,一個總會成為他人嘲笑對象的男孩。他母親不應該說出來的,但她很害怕自己的兒子和別人不一樣,所以開始到處說,他的翅膀就消失不見了。
小時候,我們總是藏起來暗中等待,就為了看他。他是個礦工。總是陰沉著臉,渾身臟兮兮的。我想象著他身后拖著巨大的低垂的被煤塵染黑了的天使翅膀。他走路有點駝背,從來不脫掉襯衫。是不是襯衫下面的翅膀還繼續在生長?而他,每天早上都要把自己的翅膀剪掉。就像每天要刮胡子一樣。或者像我奶奶剪掉雞翅膀一樣,這樣它們就不能飛到籬笆墻外,就不會離開院子。他也不會離開院子的。他的母親選擇了要兒子而不是天使。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鄙視那個喋喋不休剝奪了自己兒子力量的母親。但現在我理解她了。她不允許他們剝奪他做人類的權利。這和彌洛陶洛斯的母親帕西法厄不同。礦工天使郁郁寡歡,沉默寡言,一句話也不說。他似乎殺死了自己身上的天使,最后也成功抹去了人該有的東西。
地下天使的兒子比我們高幾個年級,他異乎尋常地高大,去了索非亞打籃球,之后去了美國。
兩人打賭誰的妻子更忠誠
他們決定先檢驗其中的一個。男人宣稱要離家幾天。他和另一個男人躲在院子里候著。這位丈夫甚至還從什么地方弄來了一把槍。第一天晚上——什么也沒發生。他的心稍稍安了一點。
但就在第二天晚上,當黑暗逐漸變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女人從家里走了出來,她打開了院門, 一個男人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沒有開燈。兩個朋友摸到窗戶邊,微弱的月光只能映出兩個身體的運動,但即使這樣也足以看出發生了什么。女人如何纏繞著他,做了什么動作,丈夫簡直驚呆了,他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他的朋友也看得張大了嘴巴。
我們進去,丈夫悄聲說,他們像小偷一樣閃進了屋里。下一個場景就是電影、文學和現實生活中的那種經典場景,我不知道如何描述。丈夫打開房門,一步跨了進去,站在右邊,雙腿微微分開站著,這就是他在電影里看到過的,他用槍指著已經嚇得僵硬的兩具身體。
距離他兩米遠站著他的朋友,他的姿勢有點愚蠢可笑,因為這樣的情形本身就很愚蠢可笑,這種情形下他的朋友不知道該往哪里看。他不方便看他朋友的妻子,因為她光著身子,片刻之前還在做愛,可他也不方便低下頭,好像被當場抓住的是他自己,他也不敢看他被戴了綠帽的朋友,為了不讓他感覺更難堪。一個詞,難堪。
被逮住的情人穿著紅色黑條紋的短褲,手足無措,拿眼睛瞟這兩個男人,似乎還不能完全肯定到底誰才是丈夫,是拿著手槍的人還是另一個。女人的身體成了一個復雜的混合體,有慢慢停息下來的興奮,有對突然闖入者的憤怒,還有不斷增加的恐懼。有時候秒的長度和容積是無法估量的。
被戴了綠帽的丈夫必須要做出決定。他掌控著這件事(包括槍)……一切如何發展都取決于他,但他仍然不知道該怎么做。他只知道他必須迅速做出決定,時不我待。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他只在電影和書里看到過。但現在這些都幫不了他。他振作起來。
他用槍指著那個男人。就是這個樣子,現在你蜷縮成一團了,卑鄙的家伙。都睡到他的床上了。甚至把表忘在他的床頭柜上了。人們會殺死那些踏入私人領地的人,這樣的警示牌隨處可見,如果一個人進入原本就是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不僅是你的家,還是你的臥室,不僅是你的臥室,還有和你同床共枕的女人,那會發生什么呢?從另一方面看,他又有什么錯,他沒有強行進入,某人允許他進來的,而且是把他叫過來的,給了他信號。
這種情況下,是不是這個某人罪大惡極呢,罪大惡極——是這個女人。這是一個激進的決定,這個通奸者必須用死亡來贖罪。天哪,這是戲劇里的臺詞,這是古希臘戲劇吧,或者是什么二流的資產階級戲劇。為了一 件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殺死自己的老婆,不,不是沒什么大不了, 可總歸還是他老婆……而且殺了她又能怎樣。
做決定從來都不是他的強項。任何時候都不是。如果他得從商店里挑選一雙拖鞋,那整個下午都要搭進去了。黑色還是棕色?他在腦子里把自己所有的褲子清點了一遍,把褲子分成兩部分——配棕色的和配黑色的,然后轉到了房間里的家具,因為拖鞋最好也能和家具搭配。完成所有這些,一個多小時已經過去了,他選定了棕色拖鞋。但是,最可怕的是,有兩種棕色拖鞋——帶花邊的和沒花邊的。除了上面這些,還有深色和淺色的花邊。這是關于買拖鞋,而這里要說的是關于殺人和伸張正義。通奸中誰的罪過更大?
他把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仿佛第一次看到臥室墻上他們的婚紗照。在這張照片下面,他們怎么可能干這樣的事呢。他突然想到,如果他朝照片開槍效果會非常好,他想象著玻璃碎片怎樣在他們的腦袋上四處濺灑。
多么好的隱喻。你,這個女人,射殺了我們的婚姻生活,我們的過去收獲的就是腦袋上的一個窟窿。可是瞄準哪里呢,瞄準自己還是瞄準她,說的是照片,但其實都一樣。如果他對著自己的照片開槍,這也是一種自殺。
最后一刻他轉過身來,在所有人吃驚的目光中做了一件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他扣動扳機槍殺了自己的朋友。沒有外人的目擊,沒有犯罪。
本文摘編自
《悲傷的物理學》
作者: [保加利亞] 格奧爾格·戈斯波丁諾夫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世紀文景
譯者: 陳瑛
出版年: 2024-10
編輯 | 輕濁
圖片來源|《敦刻爾克》《1917》《托斯卡納艷陽下》《愛爾蘭人》《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 第四季》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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